妤儿原本对这谜语志在必得,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,两只手同时在那写着灯谜的纸上交汇,她诧异地转头,发现与她同揭这灯谜的,是个俊朗的少年:这少年与她相似的年纪,月青的缎袍、石榴花的缎带;两弯剑眉、星眸皓齿、肤白如雪、气宇轩昂。妤儿当即发出一声叫: “呀!” 她发现自己的指尖竟与那另一人的手稍稍碰触,那是一双如羊脂白玉一般的柔嫩的手,然而骨节很是清晰,一看便知是个男子的,她心底慌乱,只一秒,便像是触电了一般缩回。 妤儿不知所措,鹅脂的脸上竟“登”地蹿出红霞。她本能地后两步,与少年隔到一个非远非近的距离。 少年望着妤儿,还欲上前,妤儿连忙喝止: “无礼!” 眼前的少年虽然俊秀飘逸,却扑面一股纨绔的气息,想来,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。只是她不曾想,他行为竟会如此卤莽,以至于唐突了都不自知。 少年一脸的惊奇,大概没想到妤儿会是如此的反应。他看着妤儿的眸,接着作揖,深深一拜: “姑娘……冒昧了!” 十五的夜灯高照,妤儿和那少年之间,闪烁流离着那红的绿的华光。 妤儿定了定神,忽然她眼前一亮,上前一步,抢先扯下那高悬的射虎灯谜,接着她又后退一步,依旧是原来的距离。少年见妤儿如此反应,微微一愣,又觉好笑: “姑娘这是为何,这谜明明是我先射中!这里到处都是灯谜,你再换一个去射便是,何故偏要与我相争?” 他并非有意与妤儿相争,只是看妤儿好胜心切,便有意要与她一耍。妤儿心知自己确是手慢一步,这一谜的射中者,当是面前这位少年,然而如今她既手握了这射虎,便定不会再有还他的心思。她的手心微微出汗,想不出什么道理,定了定神,莞尔一笑: “公子有所不知,此处射虎虽多,得我心之句,只这四句而已。” “哦?” 他星眸闪烁,那笑容颇有些玩味: “身世浮沉,无根无茎,绿叶青青,无枝可依,四句话的用词,每一句都不是好的,你可知这射虎射的是何物?” “是。”妤儿点头,“此谜射的是‘萍’。” “你喜欢‘萍’?” “是。” 这话让少年觉得新鲜,然而玩味后,却笑笑摇头: “闺阁女子出此言,实在不足为奇。” 妤儿不服气: “何出此言?” 少年笑容清扬: “随风而起,乃是飘摇沉浮;无根无茎,乃是居无定所;天地宽广,却终只能在那死水之上。从古至今,文人墨客吟风弄月,皆有所选,意象选取,皆出于心,或梅,或松,或竹,或菊,梅花点点,不经寒彻头骨,不得扑鼻香气;孤松傲然挺立,任那白雪压枝;不爱青青好颜色,只爱靖节有风骨。那水上‘浮萍’,是为何物?” “公子此言差矣。”妤儿不气不恼,依旧笑容盈盈,“今之为诗、为文,当出于己之所得,而不窃于前人所尝言,梅松竹菊固好,可若口不说心,那不过是‘鸟之为人言’的鹦鹉学舌。” 少年不服: “你说的似乎有道理……可浮萍飘离,福薄命蹇……实在不幸!” 妤儿双眉芳菲,款款而谈: “浮萍虽不幸,却也有那‘萍水相逢’的美谈,公子定知黄鲁直的诗:‘我见黄河水,凡经几度清,水流如激箭,人世若飘萍’,神龟虽寿,也有竟时;梅花傲雪,终落流水。万事万物,本是殊途同归,又何须在乎什么飘离流落?” 少年喜上眉梢,那目光熠熠,如那奔涌春水之上的一阵清风: “姑娘如此见解,真是让我耳目一新。这灯谜给姑娘,实在是适合不过。” 妤儿一笑: “多谢公子,那么,小女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!” 远处琦珏在远远地喊妤儿,原来是琦珏和父亲折返回来寻她了,她眼前一亮,匆匆一句: “告辞!” 她兴冲冲地朝妹妹和父亲跑去,步履轻逸,却逐渐慢了下来。 那少年定定地望着,冷不防见妤儿无意识的转头,两人又一次双眸相对,心忽然又跳了一下。 琦珏欢喜地上前,捉住她的手: “妤姐姐!你看,这是爹给咱们俩买的点心……呀,你又猜中了一个灯谜呢……” 夜还不是很深,逸兴遄飞的众人还在赏乐,然而父亲和妤儿琦珏却得打道回府了。琦珏意犹未尽,嘟囔着小嘴: “爹……我们不能再玩一会儿吗?” 爹笑笑: “再迟些,娘又要唠叨了!何况这些天总是不安稳,有些盗匪之流兴风作浪,你与妤儿不宜久留,得回去了。” 妤儿一路无话,手里还拿着那张翠绿纸写就的射虎,珏儿眨眨眼睛,一脸的不解: “妤姐姐既猜中了这谜,为何不去换了东西,却还一路拿着?” 琦珏虽不是妤儿的亲妹妹,却也和妤儿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,她自认为自己是了解妤儿的心思的。 妤儿还未张口,琦珏快人快语,自顾自地嬉笑: “我知道了,‘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’,姐姐不是看中了这碧绿的射虎,而是看中了那射虎下面的少年郎!” 妤儿有急又羞,琦珏却是一股喜笑颜开,无法无天的样子。妤儿有些恼了,一把撒开妤儿的手,跑去挽住爹的胳膊: “爹——您看珏儿——” “珏儿!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!”爹忍着笑骂道,“女孩子家的,怎么好吧这种句子挂在嘴上,让你娘听到了,又得埋怨爹当时让你们学读书写字了!” 妤儿有爹撑腰,赶紧应和: “正是呢,小小年纪就说这些,不害臊!才学了几句皮毛,就拿出来乱用!” 娘坚信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不让妤儿和琦珏读书,然而爹却不同意,硬是买了四书放在家里,琦珏的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”,便出自《诗经》郑风里的《子衿》一篇: 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 纵我不往,子凝不嗣音? 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 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? 挑兮达兮,在城阙兮。 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” 幸好当时天黑,爹和琦珏看不见妤儿窘迫的表情。 《子衿》一诗中的“青青子衿”一句,曾被曹孟德化用在《短歌行》中,表示他对人才的求知若渴,朱熹《诗集》传中称它为一首“淫奔之诗”,然而也有人认可它是一首情歌,歌者深处热恋之中,她与心上人相约见面,“青青子衿”,正是以衣代人,望穿秋水。琦珏知道这诗的意思,故意吟诵出来,词句一出,果然引得妤儿羞愤难当; “才学了几句皮毛,就拿出来乱用!……糍粑都堵不上你的嘴,再不吃,可就凉了!” 这点心是夜市的街摊上的糍粑团,这糍粑团是南人的手艺,用糯米粉揉的,里面还有一点点桂花。沁着米香的团子下了油锅一滚,炸得劈啪作响,趁着油还热的时候把糖一股脑倒进去,浓烈的甜味沁透半条街,不必说吃,便是伸着脖子嗅上一嗅,也能让人的脸上现出陶醉的神情。 琦珏听了这话,把点心送到口边,轻轻咬下,糍粑团外凉内热,咬一个小口出来,滚滚的热气就冒了出来,妤儿也在咂摸着口里的滋味,真甜! 花灯下依旧是人来人往,少年站立不动。 他从小养尊处优,一向心高气傲,凡是自己看中的东西,断没有拱手让给别人的道理,此刻他心气还是甚高,可细细思量,竟消减了大半平日的戾气。妤儿的背影越来越远,早已消失在那灯火阑珊之中,他却依旧定定地望着。 耳旁传来一声喊: “小主子!可算是找到您了……” 少年觉得有些煞风景,他设计让两个跟屁虫离开自己片刻,却不想他们如此死缠烂打,这么快又寻到自己头上: “庞保、刘成!你们让我自己静一静不成吗?” 少年的脸上显出厌烦来,这二人比少年年纪要大些,却对这少年毕恭毕敬,其中那个叫庞保的说道: “小主子饶了小的吧!这次偷偷出来,已经是小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小主子耍了,这万一要是有点闪失,娘娘她——” 他话音还没落下,便看见身旁刘成那警告的眼神,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,赶忙改口: “是夫人……夫人她不会饶了小的……” 刘成也是摆出一副笑脸: “小主子,回去吧,回去吧……” 行人来来往往,热闹非凡,有人点燃了花炮,那花炮飞升到天空中,炸成一团星云,那各色的烟火,像是银河里数不尽的星星,刷刷地朝地面落下,空中来了一场璀璨的流星雨。半个天空都被点亮了,人们争相观看,又是笑,又是跳。 少年也抬头望着烟火,他带着微笑,依旧不说话,一阵清风拂过,他的袖摆微微而动。庞保刘成不敢造次,在一旁静静地守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