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将将落山时,两辆马车风驰电掣的停到了东市百香楼前。 依大梁律,暮鼓响后宵禁开始,但这其实只针对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。花街柳巷二更天时才歇业,故此之前,巡夜的羽林军对街面上的权贵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二更天后才严格禁止旁人行走。 百香楼虽不经营皮肉生意,可它背景深厚,因此也是二更才打烊。长安跳下马车时,天色昏暗,酒楼门口已经点起了排排大红灯笼,亮堂堂的,往来公子络绎不绝,十分热闹。 踌躇一瞬后,张三走到了长安身后:“仙子……” “叫我陆姑娘就好。” “陆姑娘,”他压低声音:“您看,虎哥……” 长安摸摸下巴:“把他扔到这儿,你走吧。” “——啊?”张三一愣:“我,走?” “不然呢?”长安轻嗤一声,斜睨他:“你敢跟我进去砸场子?” ……他还真不敢。 不好意思的咳嗽两声,张三费劲巴拉的拖下酒糟鼻,“砰”的甩到地上后,立刻远远避到了人群里。 为了方便陆姑娘行事,他特地把虎哥扔到了门口正中央,果然,这边的响动马上就引来了诸多注目。 其实,大家早便明里暗里的注意到了陆长安。即便大梁民风开放,这个时间,这个地点,也不该有女子出现——更何况,她还是独身一个。 大摇大摆的跨过尸体一样的酒糟鼻,长安刚走两步,就被个小二拦了下来:“姑娘,敢问可是来寻人?” 长眉一扬,她双臂环胸:“寻人如何,不寻人又如何?” “我们百香楼敞开大门儿做生意,鱼龙混杂,唯恐满堂的臭男人冲撞了姑娘。”小二笑眯眯的花言巧语:“若是寻人,您只管……” “我寻你们掌柜的,姓杜那个。”长安不耐的一摆手:“你去,叫他出来。” 眼前之人虽是女流,身上却带着股男儿才有的杀伐决断,一瞅就非善类。店小二眼珠一转,果断拒绝:“真是抱歉,我们掌柜的家中有事,今儿提前走了,姑娘且等明天,杜掌柜他一定在!” “这样啊。” 很好说话的点点头,长安绕过他,继续往里走:“那我进去吃一顿好了。” “——诶诶诶!”慌手慌脚的伸臂拦住,小二一时语塞:“您、您还是……” “怎的别人都能进,偏我不行?”长安挑起眉,用点力道把他推得一个趔趄:“难道你们只接男客?” “不、不是……” “那不得了?”她不嫌事儿小的一拍手:“大家全是一个脑袋两条腿,你凭什么要拦我?” “就是!”靠近门边的桌位上,一个看热闹的年轻公子跟着起哄:“你这堂倌太不晓事,且让这位姑娘进来,她的酒钱记我账上!” “呵、呵呵,公子爷您休拿小的寻开心……” “记我账上也行!”邻桌摇着折扇的贵族少年不甘示弱,顺便对着长安温文一笑:“百香楼里已经客满,姑娘可要来拼一桌?” “不了。”长安顺势跨过门槛:“我本欲找杜掌柜,可惜他不在,真是不巧。” ——不在? 人家怕是正陪着贵客呢! 心中如此想道,少年面上却笑吟吟的:“杜掌柜可惫懒得很,非有大事从不露面,姑娘怕要失望了。” “这样啊……” 垂着眼眸沉思一瞬,长安忽然径直朝他走去:“敢问公子如何称呼?” 颇为意外的愣了愣,少年合起折扇,顿了几息才道:“鄙姓萧。” 他是百香楼的熟客,在座的大半都认得,已经很久没人问过他是谁了。 若非女儿家的很少来这男人聚集之地,他才懒得搭理。 “原来是萧公子。”长安从善如流的微微一笑:“我姓陆,你可以叫我陆姑娘。” “……” “可以请你和你的同伴离开一下吗?” “……哦。” 下意识的依她所言站起身,顺便提着衣领拎起满脸茫然的酒友,待发现大堂里的其他人全都目光炯炯的盯过来,萧公子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。 ——奇了怪了,他怎么就如此听话?! 双颊“腾”的涨红,萧公子尴尬的打开折扇,借此遮住半张脸:“陆姑娘……” “再往后些。” ——她的要求还不少! 反正站都站了,他也好奇这陆姑娘想要干什么,索性破罐子破摔,暂且把面子放到一边,听她吩咐乖乖后退。 “多谢。” 随手从袖中摸出个什么,长安相当潇洒的抛过去:“这是报酬。” 下意识的伸手接住,是个小布袋子,用手一掂还挺沉。 不过,报酬? 眉头微皱,萧公子正要开口询问,却只见她后退半步,双手用力抡起把椅子,重重砸上了摆满佳肴的红木圆桌—— “哐啷!” 震天的巨响后,杯盘碗盏立刻成了一堆碎瓷,噼噼啪啪不停掉落。 喧嚣的酒楼瞬时一肃,公子哥们呆呆的瞪着眼,有些还维持着夹菜的动作,却早忘了送进嘴里。 下意识的吞吞口水,萧公子悄悄扶住椅子,恍惚间觉得脚下的地面有些颤。 停滞的大脑慢慢运转,他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就见陆姑娘不满的搓搓手,抡起凳子又是两下—— “砰砰——咚!” 带着回音的撞击声中,瓷器暴裂的细小碎响噼里啪啦,让人牙酸。 “真是,悍妇……” 直着眼睛不自觉的捏紧手中沉甸甸的布袋,萧公子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受宠若惊——这可是长安城中第一悍妇陆姑娘送的,多拉风啊,至少够他吹一个月的牛皮! “诶,你干嘛呢!” 后知后觉的上来拦她,小二们也不敢太过靠近:“姑娘你先放下凶器,有话好好说,这打到人身上可会见血的!” “放心,我准头还可以。”淡定自若的扔开椅子,长安掏出绢帕,慢条斯理的擦着手:“其实我只想要找杜掌柜,可你们说他非大事不见,所以,我也只能如此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我可是个良民,一贯行善积德,你知道我鼓起了多大勇气才敢动手吗?你们这样逼着良民胡作非为,实在可恶,待我见到杜掌柜,再谈赔偿吧。” ——所以,她来砸完场子后,百香楼还得出银子赔? 听到响动后匆匆赶来的账房先生江海正巧听到了最后一句,差点气个倒仰。 这哪儿来的无耻之徒?他活这么久,还是头次见到脸皮如此之厚的! 深吸口气压下怒火,他调整好表情,故作疑惑的皱起眉:“这是怎么了?” 平日里掌柜的不在,百香楼中一向是江海说了算,众小二见到他后宛如有了主心骨,精神俱都一振,你一言我一语,叽叽喳喳说了起来。 大略拼凑出事情经过,江海狐疑的望过去,却是一眼瞄到了长安身后的贵气少年,整个人立刻僵住了。 笑眯眯地点头致意,萧公子优哉游哉的摇着折扇:“江账房,人家陆姑娘费这么大劲儿可就为了见到杜掌柜一面,怎么出来的还是你?难不成,这也算‘小事’?” 他的话音刚落,底下立刻响起噗嗤噗嗤的低笑。百香楼的后台强硬,没有人敢当面嘲讽,却挡不住人家在旁看热闹。 “哪里哪里,贵客说笑了。” 点头哈腰的摆出笑脸,江海冲身边人打个眼色,自己则恭恭敬敬做出请的手势:“陆姑娘勿怪,我们掌柜是真忙,不然肯定来见您!且请先去包间儿用些酒菜,咱们有话好好说,掌柜的马上就到,您看如何?” “没问题。”很是斯文的微微一笑,长安客气道:“一切全凭东家做主。” 唇角微抽,江海在心里低咒一句,不停说着好话。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上了楼梯,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。 安静一瞬后,酒楼里“轰”的一下炸开了。 “诶诶,长安城里何时多了这么个悍妇?我先还觉得好看,想要……嘿嘿,幸亏慢了半拍,没有马上动手!” “嗤,连百香楼都敢砸,来头肯定不小,你也不去照照镜子,如此人物轮得到你?” “那可说不定,无知者无畏,没准是个二愣子呢……” 因为桌子被砸了,小二还没收拾好,萧公子便一直站着,于大堂里格外突出。 有人看到他手上捏的袋子,不禁好奇:“九殿下,可否给我们开开眼,这里面到底装的什么?” 九殿下萧鸿顺听到这没大没小的要求也不生气,嘻嘻哈哈道:“别说,爷也有点儿好奇——” 择了张桌子解开袋口,他倒提着布袋子,其中之物立刻“噼里啪啦”掉下来,有些还滚到了地下。 大家全都屏息静气,伸长脖子,离着远的还站起身来踮脚张望—— “咦?这是……” 桌面上黄澄澄的一堆,小山一样在灯光下熠熠生辉,可不正是金子? 寂静几息后,“轰”的一下,众人全都爆笑起来。 “哈哈,那姑娘送您金银,可是想包了您去?” “胃口倒不小!” 啼笑皆非的拈起一块瞧了瞧,萧鸿顺摇摇头,“爷就只值这么些?” 有意思。 一介平民,有胆砸他二哥的店,还敢送他金子…… ——姓陆? 长安城里何时多了这么个人物,他竟然不知道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