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音也不梳头了,侧过身拉着般若的手,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:“姐姐,那人你也见过,就是那个夏亦庭。” “夏亦庭?”般若想了想,问道:“你说的可是上次咱们出去游玩,一直跟着的那个夏经历?” 清音点点头,“就是他。后来,他便常来找我,也不要我唱曲,也不要我奏琴。我不理他,挑他毛病,赶他走,他也只是和我笑笑,隔个一两日又来了。我知道不该轻信男子的言语,但不知怎的,他一次次地来,我的心就一次次……” 清音停了下来,羞涩地低下了头。 “你的心就软了?喜欢上他了?”般若看着清音面颊上生出红霞一脸娇羞,明显是小女孩动了凡心的样子。 般若心中不由起了一份忧虑,看这个男子的套路,若不是个至情至性的痴心男子,便是个虚情伪意的花花公子。若是前一种倒也罢了,清音虽然脾气娇纵些,但心地善良,若是能结成连理也是佳话。但若是后一种,清音是全心全意将真心放了进去,他却是玩玩罢了,只怕到末了清音会受到极大的伤害。 “我上次也就那样匆匆一面,也不知此人品性如何。不过看他的年纪,应该也成家了吧?”般若旁敲侧击地问。 “他说前几年祖父亡故,守孝三年,定亲的事便耽搁了,至今还不曾成亲。不过姐姐想多了,我这样的贱籍身份哪里能嫁到他那样的人家。”清音苦笑。“我只是不知怎么被他打动了,我想他若对我真心,我便真意对他。他若是假意,我,我除了这一身残躯,还有什么呢?对我这样的人来说,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,除了这样还能如何啊?” “胡说。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。你若自己都不爱惜自己,别人又如何会来爱你疼你?” 清音站起来,看到窗外的春光明媚,“可是姐姐,这牢笼一样的地方,我生生世世都逃不出去。”她入了贱籍,即使子子孙孙也是贱籍,注定会被人看不起。 般若见她嘴角一抹苦涩的微笑,又是怜惜,又是感叹。清音正是绮年芳华的年纪,本该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地生活,只是现实太残酷让她只剩下一片颓废的脆弱。她所言貌似想得清楚,但实际上是被现实所迫,无可奈何之举。而自己无法改变现状,只能苍白的安慰,但那安慰是那样地无力,所以到了唇边只化成一声轻轻的喟叹,再说不出只言片语来。 出了门,走在落花缤纷的长巷中,般若忍不住回头眺望那高墙内的红楼,墙内被关着的是一群被桎梏的生命,却不知何时能得到自由。 直到头上的飞花落地,提醒了她,她才长叹一声回转身,往长巷外走去。远远走来几个人,般若想着心事低着头走路并未注意,忽听几声“王姑娘,王姑娘”,她才停下脚步,抬起头发现来人正和自己打招呼。 般若瞧着像上次画舫上见过的那位大人,“可是上次在船上听曲的那位周大人?” 来人正是周王,他愉悦地看着般若道:“正是在下,姑娘这是打哪来?” “民女刚从教坊司出来,正准备回去。” 周王的眉微不可及地皱了一下,转而温厚一笑道:“相请不如偶遇。姑娘开的是绣坊吧,在下正好有些刺绣上的事想请教一下,不知在下能否请姑娘饮一杯茶。” “这……”般若有些犹豫,这周大人自己只有一面之缘,而且官位显赫,实在不是自己高攀得起的人物。 “在下是有心请教,听说前面有家湖畔楼扬州有名,姑娘可否赏脸饮一杯清茶?” 般若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,这周大人他对自己一副礼敬有加的模样,而且她瞧这周大人,不知为何总有种舒服而安全的感觉,便点头道:“那民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 “好,好。姑娘请。” 湖畔楼是个三层的小楼,依湖而建,二层三层都有部分露台伸向水面,周王上了三楼,选了一个临湖的包间,他的随从都留在外面。包间之中临湖的那面开着窗,另一边有竹帘子挂下来,春日的阳光从帘缝中透进来,形成交错的光影。 小二进来殷勤地询问,“二位客官要喝点什么茶?如今有新上的凤团,客官可要尝尝?” “那就来一壶凤团雀舌芽茶。再来几份点心。”周王指着水单点了四样点心,转头问般若,“姑娘可吃得惯清茶?这几样点心可合口味?” 般若道:“大人点得正和民女的心意。”说来也巧,周王点的几样点心,都是般若爱吃的口味。而且平日里大家吃的茶,都是煎好茶后,冲泡干鲜果品,般若自己却更喜欢清茶的清爽微苦,周王点的清茶正合自己的口味。 周王笑着点头,“好,好,你喜欢就好。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。我与姑娘一见如故,不如就以你我相称便是,不要再民女大人的生分。” “这……”般若看着对方一脸真挈,点头道:“好。” 小二上了茶,周王亲自给般若倒了茶,方道:“王姑娘,今日有一件东西想让姑娘帮我瞧一瞧。”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包来,他仔细地将那外面的锦帕打开,里面是一只青色的织锦荷包。般若瞧他收藏如此严密,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,谁知打开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荷包。她仔细瞧了瞧,说这荷包用得料子丝线虽颇为高档,但年深日久,边角上都有些磨白了,而且细瞧那针法也颇为粗劣,只怕自己店中任何一个绣娘的手艺都比这个好上几倍。 她不解地抬头问周王,“这荷包有什么问题吗?” “王姑娘可认得这荷包上绣得是什么花?”周王一脸期盼地盯着般若。 般若瞧着荷包上那朵花,针脚虽然歪歪扭扭,但看得出不是草草交差的物件,“我一向于这些花花草草不甚懂,这个花我竟不认得,倒是我见识短浅。”般若愧疚道。 “你不认得?”周王失望道。 般若轻轻摇了摇头,将荷包推回到周王面前,“这个荷包有什么来历吗?” 周王一脸柔情地看着那个荷包,“这个是多年前我家小妹给我绣的第一个荷包,只是旧物仍在,但故人却不在了。” “令妹去世了吗?”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周王摇摇头,“她与我们已失散多年,几年前有人说她死了,但我和兄长总不信,只是我们找遍大江南北,再没找到她。” 般若看他一脸伤心落寞,不由感叹道:“你们兄妹感情真好。上次大人错认了我,莫非是……” 周王点头,他也不隐瞒,“姑娘与舍妹的确颇为想像,当时一时情不自己,错认了姑娘,还请姑娘不要怪我唐突才是。” “大人真情流露,我怎么会介意呢。”般若拿起茶来喝了一口。 周王瞧着般若玉脂般的肌肤,微微低垂的鸦翅般浓密睫毛,若说相像,这位姑娘比宫中的那位昭仪更与玲珑相似,而且巧在年纪也相仿。周王不禁又盘问道:“姑娘好象不是本地人吧?” “是。” “哦?姑娘故乡在何处?怎么会到了此处?”周王饶有兴趣地问道。 般若笑道:“我原籍临安府,父母说我小的时候便与李家定过亲,虽然后来两家分隔两地,但联系还是有的。后来我的父母得病去世,我公公婆婆便托人接了我来,公婆一直对我视如己出。” “原来如此。”周王又道:“我十几年前常去临安府,还记得铜元巷有一家馄饨店很有名,我每次去那里都会买一碗馄饨再加两根油炸桧,不知姑娘可知道那里?” “我家住在清波门外,铜元巷倒是不大去。”般若想了想回答道。她哪里去过明朝时的临安府,只能胡诌一通。 “清波门我也去过几次,那附近有个灵隐寺据说佛法灵验啊。” “大人记岔了,你想说的是净寺吧。” “是,是,许是年深日久我记混了。”周王笑道,拿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。 般若回到绣坊,和九香打了个招呼,便进了卧房。她拉开衣襟从里面拉出一块玉佩。她将玉佩从脖子上取下,拿在手里细看,洁白的玉佩晶莹剔透,玉佩上是一朵玲珑浮凸的花,与刚才周大人给她瞧的荷包上的花朵可以说一模一样。 般若当年变卖首饰,只留下了这么一个,因为这花极象般若花,正合她的名字,而且此玉有一妙处,即使冬日里也是暖暖的,所以她便没舍得当了,一直将这块玉佩带在身边。没想到,今日又在荷包上见到了此花。据她所知,此花出自南美洲,此时的中国境内应该并没有这个品种的花卉。 虽然她当场否认,心中却着实十分忐忑。自己也许真是那周大人要找的妹妹。这几年虽然生活艰难,但好在身心都是自由的,而且如今慢慢都顺了。但瞧那周大人的样子,只怕家中规矩森严,若是自己正是他要找之人,进了那样的人家,便再不能象如今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了。 她看了看菱花镜中的人影,自言自语道:“他也无凭无据,能耐我何。”反正她打定主意否认到底,即使自己真是他所找之人,但也只是躯壳罢了,自己的内心可并不是他所找之人。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,般若整理了衣衫,到了前面。却见街东头挤了许多的人,一个个不知在看什么,九香早就耐不出好奇心,这时见她出来,打了声招呼道:“姐姐,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。”般若刚嘱咐了句,“小心些。”她便已跑过去挤进人群瞧热闹去了。 过了好一会儿,却见她红着脸,气恨恨地回来了。 般若奇道:“出什么事了?你的脸怎么了?” 九香跺了跺脚,“哎呀,气死人了,我可没脸说这样的事。” 般若奇道:“这是如何说起?” 倒是对面的何三娘过来了,见九香支吾了半日却是说不出来,摇头道:“九香一个小姑娘家,哪里说得出口。刚才我想叫住她的,结果她冲得倒是快。” “怎么了?究竟是出什么事了?” 何三娘叹了一口气,“真是前世作孽啊。街尾转角那家住的不是开香料铺的袁老实家么。袁老实年初的时候向杜老三借了二十两银子进了一批香料,结果近来香料价格大跌,别说赚钱,连本就蚀了不少。那杜老三是什么人啊,一向做的是行钱的买卖。这利滚利,袁老实贱卖了所有香料也才还了本钱。杜老三见如今袁老实还不出钱,便日日叫了一群地痞上门催讨。昨晚又去了他家,结果几个地痞喝了几壶马尿,对袁老实的妻女见色起意,不仅嘴上不干不净,还动起了手脚。袁老实上前阻拦,反被他们打了一顿。那些地痞得了趣,对袁家母女越发不堪起来。那些种种行为,我竟说不出口,袁老实忍无可忍,拿了把刀捅死了杜老三,其他几个小地痞吓得跑了,如今官府上门来,说杀人偿命,要捉了袁老实去衙门。” 般若知道这行钱就是高利贷,不仅手下有一批为他卖命的流氓,而且后面还有钱庄的大老板。听到他们的所作所为,不由怒道:“这些行钱实在太可恨了,就算是欠债要还钱,怎么不仅打人,还辱□□女。官府倒不管他们的胡作非为了?” 何三娘倒是知道几分,“那此行钱平日里也是横行惯了,衙门里得了他们的好处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。” “不过这袁老实为人一向实在,怎么会向杜老三借钱?” “这袁老实就是太过老实,被杜老三蛊惑了。据说去年香料价格好,今年他就想多进些货,想着就是向杜老三调个头寸罢了。结果不知怎的,近来香料价格跌了五成都有。他那批货只怕是血本无归了。再加上那行钱的心狠,杜老三年初借了二十两银子,如今利滚利下来本息要还三十八两,杜老三七拼八凑还了三十五两,还剩了三两银子没还。谁知就出了这样的事了。” “那袁老实进了衙门会怎么样?”般若担心道。 “现在不知道。”何三娘摇摇头。“我家当家的和其他几个街坊一起跟着去了衙门,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。” 人道是自古衙门朝南开,有理无钱莫进来。般若道:“三娘,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来告诉我。总不能让老实人白白受了苦才是。” “好。等有了消息我便来告诉你。”杜三娘点了点头,回铺子去了。 袁老实被官差抓去了衙门,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,袁家母女的哭泣声却一直未停。般若走到门口的台阶上,听到远处时断时续的哭泣声,心中仿似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般憋得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