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贵人有孕的事,马上传遍了宫里。只是,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,相对谨兰苑内的欣喜若狂,有几个宫里便是愁云密布了。 张慧妃回了宫之后,便将自己关在内殿之中。朝霞与落霞两个是她家中带来的丫头,听见内殿之中隐隐传来的哭声,忙摒弃了其他的宫人,守在门口。只是里面的哭声久久未停,朝霞不放心,嘱咐落霞守在内殿门口,自己敲敲门进去探望。 只见张慧妃外面的裘衣也没脱,全身伏在床上,呜呜咽咽哭得伤心。 朝霞服侍了张慧妃十年,心下明白,何贵人怀孕之事深深地刺激到了慧妃。 当年,张慧妃的父亲张玉与燕王朱棣一向交往从密,张玉虽是燕王下属,但与燕王私下甚笃,属于忘年之交。张慧妃年幼之时便常常见到燕王,又不知从几何时起,她便仰慕起那个英勇神武的燕王,只是神女有心,襄王无梦。燕王早有王妃,也一直没有纳过侧妃。张玉认为自己女儿只是女孩子家不切实际的梦想,并不以为然。 后来与朝廷的战事一起,父亲便跟着燕王上了战场,她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,一直到父亲张玉战死沙场,她才好不容易一偿所愿成了燕王侧妃。自成婚之后,燕王对她倒也一直恩宠有加。即使后来燕王登基,权嫔等新人进宫,但她始终是除了皇后之外,位分最高的嫔妃。 只是这么些年来,她一直深以为憾的便是不曾生下个一男半女。她常常幻想若是有一个自己和皇帝的孩子,哪怕是个女孩,她都觉得圆满。只因她进了燕王府后,燕王一直忙于战事出征在外,常常半年都见不一面,而登基之后,皇上又忙于国事,连后宫也不常来,故她心中虽然期盼,但也知道这事不能强求。谁知,新人入宫没半年,便有一个位分低下的嫔妃怀上了龙种,想到这里怎不让她心如刀绞。 “娘娘,先脱了衣裳再休息吧,娘娘。”朝霞轻轻地叫了两声。 张慧妃听见声音,慢慢抬起头,两眼凄哀地拉住了她。“朝霞,为什么?你告诉我为什么?这么多年,我一直都怀不上孩子,可别人却一下子就能怀上。为什么?”她两手紧紧拉住朝霞的衣裳,一边说一边掉下泪来, 朝霞也不知如何劝,只能喃喃道:“娘娘,皇上对娘娘圣眷犹隆,娘娘定有机会怀上小皇子的。如今只是时候未到,等缘分到了,想必,想必……”她知道自己的劝慰苍白无力,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 张慧妃完全不想听这些听过许多次的安慰之言,松开手伤心地摇头。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,为什么却这么难呢? 朝霞无奈,灵机一动,“娘娘,上次老夫人说去北平请竹医馆的田大嫂子来京城帮娘娘调理,也不知请到没有。不如明天让人问问老夫人去。” “田大嫂子?”张慧妃想起来,这是北平城里颇为有名的的一位女大夫。当时母亲是提过一句,不如去请了她来给自己瞧瞧。只是自己当时心里不是太情愿,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。但如今想到何贵人有了身孕,却是顾不得这许多了。 “你派人去府里,请母亲明日进宫一趟。”张慧妃抹掉了泪,吩咐道。 “是。”朝霞见她有了精神,匆匆出去安排了。 窗外,雪下得越发急了,飘飘洒洒,雪片随着风上下翻腾。树梢一片残落的叶片被风刮下,又随风卷上半空,才慢悠悠再落下来,落在雪上,慢慢被细密的雪花所覆盖。 北边的洗泉宫,殿内烧着暖暖的炭火,般若一如往常,用过午饭。她打开窗子,北风乘机灌了进来,她捧着手炉,看那白雪依旧如舞蹈一般纷飞起舞,直到觉得有些寒意,才关上了窗。雪后的下午也不会有客人来,她便自得其乐,煮上一壶酽酽的好茶,站在桌前临贴。 殿内唯有一点点炭火燃烧的毕剥声,以及笔尖与宣纸接触地沙沙声。她放下笔,走到水盆架旁洗净了手,拿布巾擦干了,走到桌边。 桌上那壶茶味此时恰到好处。她拿着茶杯轻啜一口,走回书桌前细看自己今日练的字,有些满意地弯弯嘴角。练了一段时间,倒也象模象样起来。虽与 “主子,皇上来了。” 门外传来轻枝的声音。皇帝来了?般若很意外,这样的大雪天,又是下午,皇帝怎么会有空来这里。她一边这样想,一边放下茶杯准备去外面接驾,想了想又回到镜前整理了下头发,才走到门外,只见一身玄色大氅的皇帝踏雪而来,丰神英姿,英俊威武,忙停下来请安。 皇帝见般若出来了,不知是否因为被房中的热气熏蒸,两颊微红,忙道:“还下着大雪,怎么就出来了?” “皇上御驾亲临,妾身不敢怠慢。” “你呀,就是太过注意礼节。”皇帝扶起她,感觉她的柔荑柔软温热,放下心来。 皇帝进了内室,却闻到一股暖香扑面而来,身上不觉一松。“你一个人在房里做什么?” “没做什么。妾身刚煮了一壶茶,皇上来得正巧,此时茶味正好,可要尝一尝妾身的手艺?” 皇帝笑问:“恭敬不如从命,不知煮沸得是什么茶?” “只是用龙团的清茶煮了,妾身不大爱吃那些加卤的茶。刚刚御膳房又送了碟糯米的点心来,妾身觉得配这个正好。” “也好。”皇帝这些年虽极少喝清茶,倒也不反对今日来一杯。 般若新取了一只青瓷茶杯,洗净后拿了滚水泡了,再注入茶。皇帝见她专心泡茶,环顾了一圈,见里面的书桌上还架着笔墨,便信步走过去瞧一瞧她写了什么。 书案上一张桃花笺上,般若临了一阕词,《木兰花慢》。 莺啼啼不尽,任燕语、语难通。 这一点闲愁,十年不断,恼乱春风。 重来故人不见,但依然、杨柳小楼东。 记得同题粉壁,而今壁破无踪。 兰皋新涨绿溶溶,流恨落花红。 念著破春衫,当时送别,灯下裁缝。 相思谩然自苦,算云烟、过眼总成空。 落日楚天无际,凭栏目送飞鸿 这阕词乃前朝一名叫戴复古的诗人所写悼念亡妻之词。这戴复古年轻时流落武宁,被当地的富商慕其才华所看中,便招了他为女婿,将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嫁与了他。那女子虽为商人之女,却容貌清丽,温柔多情。戴复古一见之下便答应了下来,却隐瞒了在家中已经娶过妻的事实。只是三年之后,他念及家中,才将家中早已娶妻的事实向这女子告知。那女子听闻之后沉默许久后劝他回乡。戴复古答应女子到家探望过以后便回来,谁知这一去便是十年。等到他十年之后再回武宁,等待他的却是一座孤坟,原来当年他走后没多久,那女子便死了,十年后连岳家都搬离了武宁。戴复古悔恨之下便写下这阕忏悔之词。 皇帝心中一动,抬起头瞧着般若忙碌的身影,却不敢开口问她。 般若倒好茶,却见皇帝在书桌旁,她担心自己的字被皇帝嘲笑,忙道:“臣妾请皇上尝一尝,这茶味如何。” 皇帝依言走到榻前坐下接过茶杯,茶色清浅,茶香冉冉,他转过头却见般若将书桌上的那幅字悄悄收了。茶入喉中,清淡而微苦。 “皇上觉得如何?” “不错。”皇帝放下杯子。 般若见皇帝目光灼热地望着自己,想起昨夜的热吻,不自觉地抿了抿嘴,脸上不由一红。她低下头,轻轻揪着宫绦的边,只觉室内格外寂静,都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。 般若清了清嗓子,找了个话题,“早上在坤宁宫时,听说何贵人有了身孕,皇上可去看过?” 皇帝的声音低沉。“你希望我去?” “何贵人有了身孕,皇上难道不去瞧一瞧吗?”般若意外。按说何贵人有了身孕,是大喜事,而且皇帝这几年没有子嗣出身,论理应该欢喜才是,但皇帝的态度却似全不在意。 皇帝黑色的眼眸中神色复杂,“好,你觉得我应该去,对吗?既然如此,来人。”他站了起来,唤了人进来,“起驾谨兰苑。” 般若感觉到皇帝情绪有异,惶然地站起来,“皇上。” “昭仪果然温柔贤惠。”皇帝眸色深深,已看不出太大的情绪。“朕便依你之言,去探望一番。” 皇帝披上大氅,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,蒙蒙飞雪中,他黑色的背影醒目而孤独。般若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,呆呆站在门口,直到再看不到那黑色的身影,眼前只有白色的雪花飞舞。 “主子,发生什么事了?”轻枝见皇帝匆匆而去,忙走来服侍。 般若茫然地摇头,不是说男人希望妻妾之间和睦相处,怎么自己劝皇帝去看望有孕的妃子,皇帝却似发了好大的脾气似的。 “主子,皇上已经走了。外头冷,快进屋里去吧。若是得了风寒便麻烦了。”轻枝劝道。 晚间时分,宫里传来了消息,何贵人连升两级被封为婕妤。外面的风雪虽停了,但后宫之中人心中的风雪却是迟迟未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