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最后一面,汪弼文没见着。
从南京坐火车,经过两千多里地的长途跋涉,见到父亲的时候,老人家直挺挺躺在棺材里,两腮和眼窝都已经深陷,从外貌上看,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或者说是骷髅更为准确。汪弼文仔细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,才依稀回忆起父亲从前的轮廓。回头想想,自己已经六年没有回到北平了,除了偶尔往家里寄过几封信,其他的联系就没有了,直白一点说,父子俩的关系还不如街坊。
病危的消息是秦章给他拍的电报,见到那一行小字的时候,汪弼文没有过多的想法,脑子似乎根本没怎么转动,只是双手微微颤抖,母亲八年前过世,一年后他跟父亲因为婚事闹翻,又熬腾了一年左右,在发小秦章的斡旋下,自己孤身奔赴南京,投奔秦章的同学,在盐务局谋了份差事。从那时候开始,他跟北平,无论在心里还是距离上,都隔着走不尽的千山万水了。
父亲的丧事办得很顺利,有街坊邻居的帮忙张罗,还有秦章没日没夜的忙活,老人最后一程走得也算风光,各项仪程都没落下,活着的人心里也就能求个踏实了。
虽说有街坊朋友的热心帮忙,可作为长子的汪弼文还得操持大局,什么事都得过他这一手,三天的白事,把他折腾得瘦了一圈儿,眼瞧着老人入土为安画了句号,可他却起不来床了。
用秦章的话说就是,你看你瘦的都脱了相了,跟以前就是俩人。你这就是见着电报急火攻心再加上好几天的张罗忙活,还有回来换了水土,不病才怪呐!你呀,也甭急着回南京。听我的,正好儿借着这机会休养休养,我跟德年堂找一郎中,把把脉,煎几服生药,恢复好了再回去。你放心,那儿有一卢大夫,是我熟人,甭看年轻,医术却高,几服药下去,差不离儿就好了。
就这么着,汪弼文在北平家里住下来,歇脚儿养病,心里也琢磨着,这处宅子到底该怎么处理。母亲去世后,父亲一直没续弦,一个人在砖塔胡同这处老宅里住着。老宅是两进的院子,站在院儿里一抬头就能望见那座青砖古塔。
老宅是卖还是留,汪弼文没拿定主意。吃了几副汤药以后,身体见了些好转,闲着没事儿的时候,他觉着甭管房子怎么处理,先得把东西拾掇拾掇,起码把父亲的遗物归置好了,日后要是售卖也省了不少事情。
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画匠,北平城里头多少宅门和亭台楼阁都留着他的手艺,所谓雕梁画栋,他主要操持的就是后者。画匠是一特吃香的职业,人们常说的“三教九流”,这九流还分着上中下三等,画匠在中九流里边,走到哪儿都能受到礼遇的,属于上层手艺人。一个大手儿的画匠,工钱优厚不说,每天两顿饭也都是好吃好喝,有酒有肉。师傅手头上认真画两笔和糊弄两笔可大不一样,行家一眼就能瞧出来。
在小的时候,他就听母亲提起过,北平还有皇上那会儿,珠市口有一九世大禧公建祠堂,大屋建成后,特意请去两班画栋师傅,谁的手艺精湛,整个祠堂画梁画栋的活儿就是谁的。结果父亲带着俩师弟,仨人儿忙活了两天,在内大门旁边的墙上画了一幅芥子园山水壁画,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,一并就把活儿都拿到手里了。
心里想着,汪弼文的手没停,先把父亲的房间拾掇得差不多了,越是归置,就越是觉得难受,对于自己的父亲,他竟然感觉是如此陌生。
老人房间里没有太多东西,家具和衣物都极其简单,还有些干活儿的工具,画笔刷子和各种木雕刀具,不到半天儿就收拾得差不多了,只剩下一只靠在西墙的木柜。打开木柜,汪弼文看见里边装的都是线装书本,打开仔细瞧瞧,每本里边都画着彩画纹样之类的东西,西番莲、灵芝、关外楞草、宋锦、瑞兽、各式花瓣,有的是木版刻印的,有的就是父亲亲手画的。
走马观花看了一会儿,汪弼文觉着这些东西都是老人一辈子的心血,怎么着也得找个好去处,即使是送也得送给懂行的。再继续往下翻看的时候,有一儿本本子引起了他的注意,看样子有些年头儿了,本子并没有什么稀奇的,蓝色绢面生宣的纸,像是见过却又想不起来,就是内容跟别的不太一样。别的里边都是画,这本里边大部分是空白的,只有三张有东西,而且不是画,是字。
父亲画的好,字也不赖,看本子上的笔迹,再跟其他纹饰图样旁边的小字儿比对一下,笔迹是一样的。但到底是不是父亲写的,他却不太清楚,就是瞧着眼熟。可眼睛只扫了两行,汪弼文就皱起眉头,转身坐到炕边仔细看着,那些文字记录的内容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又从头仔仔细细读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