加林把巧玲放在炕上,抬手抹了脸上的热汗,好半天才缓过气来,说:“二叔、二婶,你们不要太担心,我看她就是腰腿窝了,等天晴了最好送到医院查查。”说完就要转身离开。
巧英妈急忙挽留说:“玉德家小子,我玲玲这回多亏你了,则上炕歇歇,吃口饭再走么!”
巧英见加林要走,想爬起来说几句感谢的话,可话语好像卡在了喉咙里,怎么也说不出来。她尽管不象以前那么恨他,但还是有些气恼,在她看来,虽然他救了她,她很感激,但一码归一码,他伤害了亲爱的二姐,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。
二能人把加林送出大门口,冷冰冰的胖脸上硬是挤出一丝笑容,说:“啊呀!你看你这个后生,下这么大的雪,连口水都不喝就走呀?”他嘴上这样说,心里却暗骂,高家的坏小子总算做了回人事!随后又想,这坏小子这么殷勤,冒着大雪把巧玲背回来,是不是对我三女子有甚想法?得赶紧给巧玲好好叮咛叮咛,以后可不敢和坏小子有甚牵挂。
送走加林,二能人看到巧玲没什么大碍,盖着被子在热炕上焐了一阵,就能下炕走动,紧绷的心这才放下了,猛然间想起了他的自行车,惊叫道:“啊哟哟,咱的自行车!我这就去大队窑,看咱的车子还在不在,那可是辆新飞鸽!”话还没说完,早已冲出大门,胖墩墩的身体很快消失在漫天飞扬的雪花中。
下午,马店学校放学的时候天晴了,太阳冒了出来,只是天气反倒更加寒冷。加林回家吃过饭,便担上水桶去井里挑水,这是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事情。站在硷畔上极目望去,白雪茫茫,阳光灼灼,一孔孔窑洞隐隐约约,一条条小径弯弯绕绕,雪后的黄土高原美不胜收,彷佛美丽的童话世界。不过,加林无暇欣赏这美丽的景色,很快挑满自家水缸,又给德顺老人挑了两担。他刚围上围脖准备去学校,没想到来活老汉来找,说他家土神爷龛里的灯泡不亮,加林二话不说就去了。对于乡亲们这样的事,他从不拒绝,大家也都乐意寻他帮助。
他的办公室经过收拾布置,比原来好多了,有了一些文化气息:窑顶的碎土皮被刮了下来,看着光净了不少;窑掌的那摞废旧桌凳上,罩了一块老校长硬给的半新白布床单;墙上的破旧标语也都剥掉了,取而代之的是几张老师们送的山水年画;墙中间最醒目的地方,有一张崭新的《铡美案》电影海报,这是巧玲托一个学生拿来的,加林当然知道其中的用意,故意张贴在这里;墙围子糊了一圈旧报纸;天窗下面立着两张简陋的办公桌,一张上整齐地摆放了一些中外文学名著,另一张上放几摞学生的作业本。
他把一张办公桌搬到窑顶中间吊着的电灯下面,背靠火炉子坐下,翻开学生的作文,拿起蘸笔蘸了红墨水开始批改。凛冽的寒风透过窗户上麻纸的破洞,吹得电灯不停地摇晃。
作文的题目是“我想对妈妈说”,一个男生写道:
今天是十月初八,再过两天,就是我的生日,去年过生日时,家里吃烩酸白菜,妈妈先给我捞了半碗黑面节,那面节用酱油一拌,再倒点清油,好吃极了,今年,妈妈说了,我过生日吃白面,爸爸说包产到户后家里种了许多麦子,以后谁过生日全家都吃揪白面片,只是,我想对妈妈说,我想要一双黄交鞋,我的同桌张有富穿一双黄交鞋,看着特别带劲。
加林在作文的标题后打了80分,评语写道:“你写的很好,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,老师希望你爸妈能满足你的愿望。不足之处是标点符号的使用,不要一“逗”到底。”之后,在“交”字上打了“×”,边上画了个小红框。
他接着看一个叫高加英的女学生的作文,这个学生和他一个村,学习成绩是班里最好的。她写道——
我今年就要小学毕业了,想去县里上初中。可是,爸爸不想供我上学了,前天吃饭时对妈妈说:“碎女子识几个字就行了,学的再多有甚用?长大了还不是人家的人?”爸爸叫我以后帮妈妈做饭喂猪,还说要好好供弟弟念书。可弟弟上三年级,调皮捣蛋不爱学习,年年在班里考倒数第一名,而这些爸爸是知道的呀!我想对妈妈说,能不能替我好好求求爸爸,让我继续上学,我一定每个星期天都回家,挖够六天的猪草,一点也不会影响猪吃食。
加林看完作文,心情沉重地走出窑洞,低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。他心里很清楚,高加英继续上学的愿望基本上不会实现,她的父母能供女儿读完小学,已经算是很开明的了。
“要不我明天见见她爸爸,替这个女娃娃求求情?”他随即摇了头:自己读完高中,又能怎样呢?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机会太过渺茫了。还有刘巧玲,要不是高明楼出面,恐怕连民办教师也当不上。而且,这些有文化知识的农村女人出嫁以后,由于具有了一定的女性平权觉悟,在这个传统夫权意识极为浓厚的地方,家庭生活往往过得并不好。他河对面红星大队的一个高中女同学,就找了个文盲女婿,两口子整天打架斗阵,据说正在闹离婚。
院子里夜色浓重,星光朦胧,他顺着校园西边斜坡上的小路,慢慢爬到了山顶。这里以前是个锥形山丘,附近几个大队联合出工,把山尖削平夯实,改造成如今直径三四十米的圆形操场,每天早晨,他都会带着全校一百多名师生在这里跑操。
此刻,操场上满是积雪,寒风刺骨,一颗接一颗流星划过黑暗的夜空,消失在遥远的天际。他点了支烟,静静向东南方影影绰绰的县城望去。对于这个城市,他又爱又恨,又熟悉,又陌生,有时,他觉得自己离城市很近,有时又觉得十分遥远。他知道,自己成为“城市人”的唯一途径,就是考上公办老师,可那是多么的难啊!城关公社上百号民办教师,每年只有一两个转正指标,况且,他现在又有新问题,政审过不了咋办?他毕竟有了走后门工作的经历。
他绕着操场转圈,边走边痛苦地想,再过两个月,自己就整整二十五岁,这在农村是个老大不小的年纪,村里几个同龄的伙伴早就成家,有的娃娃都两三个了。父母亲老了,还在没明没黑的为他操心,尽管他们怕他难受,没有当面催他结婚,但不止一次对德顺爷流露过这个愁苦事。农村改革是国家大政策,以后的发展趋势肯定是包产到户、包产到劳,直至分地单干。生产队解散后,社员肯定不再记工分,那民办教师怎办?口粮怎算?津贴谁给呀……
他想放开嗓子大声叫喊,发泄一下胸中的闷气,但在这寂静的夜晚,终于没有勇气喊出来。
不过,他也有值得高兴的事情。今天下午,省报杨副主编来了信,说他那篇关于农村土地改革的数千字的长篇通讯,已被编辑部采用,快要上报了。想到这里,他的心情舒畅了些,便顺着原路往下走去。快到校园时,借着微弱的灯光,他看见乒乓球案前站着一个穿大衣的高挑女子,正向他的窗户张望,那身姿和面部轮廓很像巧珍,但那显然是巧玲。他颇有些意外,想着这女子中午才碰了的,晚上怎么跑到学校来了?平时晚上也不太见她呀!
加林有意咳嗽了一声,低声说。“刘老师,你咋来了,身体没事?夜深了,操心着凉!”
巧玲没想到加林从外面回来了,瞬间羞红了脸,低头“嗯”了一声,端直走向天井。
今天下午,巧玲一直躺在炕上想心事,脑子里老是趴在加林脊背上的情形。下了雪的山路光滑难走,空人走着都十分吃力,何况脊背上还背着个人!想到他背着自己,每向前走一段,都要深深弯下腰喘着粗气歇息,她不禁有些内疚——无论怎样,刚才应该对他说上两句感谢的话么!
吃晚饭的时候,父亲老在她耳边唠叨,张罗着给她找上门女婿,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,肯定是看见高加林大雪天把她背回来,多了心事。她说她还小,不着急结婚,但父亲不依,“你个快二十岁的大女子还小?你奶奶九岁就嫁了你爷爷,十六岁上就有了你大姑!”
巧玲烦躁得要命,借口说找二姐有事,饭后躲着去了学校。
晚上,她批改完作业,阅读了一会小说《青春之歌》,对主人公林道静反抗父权,追求爱情、自由和理想的精神十分敬佩,回想到父亲逼着自己寻上门女婿的事,越想越烦闷,就穿上黄呢子大衣,下到校园散步。她见加林的窑洞亮着灯,心想这个陈世美真勤奋,这么晚还在学习!回想起她前几天送他的那张《铡美案》海报,不由得狡黠地笑了。这张海报是她从追求过她的男同学张军那里特意拿来的,对方因为是城市户口,高中一毕业就当上了令人羡慕的电影放映员。她和张军尽管没有成,但关系一直很好,张军鼓励她努力考取公办教师,说他认识城关公社的教育专干,需要帮忙时吭个声。
巧玲看着加林的窗户正胡思乱想着,没想到加林从外面回来,并且关切地给她打招呼。她心里惶恐,脸上发烧——这黑天半夜的,孤男寡女在一搭,叫外人看见怎么得了?快步走回自己宿舍。
她躺在炕上,怎么也睡不着,不盖被子嫌冷,盖了被子又热,把床头灯打开又关了,关了再打开,拿起小说没心事看,满脑子都是加林的影子。是啊,自这个坏小子来到学校后,学校明显热闹了,他跟高年级学生一起打篮球,和低年级学生耍狼吃羊的游戏,趴在冰凉的地上让碎娃娃当马骑。他尽管严厉,但从心底里爱护学生,不准大的欺负小的,坏小子欺负女娃娃,学校打架的、哭鼻子的比以前少了很多。他关心村里的事情,给水井里撒漂白粉,经常热心地帮人家接电线、写对子……再想到他抱着自己爬上水沟、背着她艰难地行走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的情景,不觉脸红了,“其实,高家这个坏小子也不是那么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