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乎巽,巽,东南也。欲辨东南,且观角亢氐房心尾箕,连绵不绝,若苍龙横卧,锐不可挡。
循着《步天歌》的指引,巍巍万仞渐消身后,天阔地广之势迎面而来。偶有温风拂过,似藏有吴侬细语,吹散了在赵王墓中沾染的湿冷之气。
“山峦扶于苍翠,嘉木高于十尺。”
邵夫子悠悠吟诵,旋即解下囊中酒壶,边饮美酒边道:“方师侄,你这回可是寻了个好去处啊。”
方宁正勘定方位无误,闻言看向驱马靠近的邵夫子,笑道:“师叔此言何意?难不成已知晓我们即将去往何处?”
邵夫子风流倜傥的面容上露出丝丝怀念的神情,微微点头,“以前和你们师父云游时路过此地。”
言罢晃了晃手中空了的酒壶,又道:“走,师叔这就带你们去大饱耳福一番!”
方宁还想多问几句,邵夫子已策马先行,仿佛刚刚那一闪而逝的感伤不过是方宁的错觉。
“师叔,等等我们!”方宁和始终跟在她身侧的沈昱对视一眼,连忙跟上。
不多时,一座刻着“文山县”的界碑映入眼帘。
沈昱有些诧异,低呼出声,“儋州第一大县文山县?”
邵夫子轻轻颔首,向沈昱投去赞许的目光,“不错。”
“咦?难不成师兄也曾路过此地?”方宁知晓邵夫子博闻多识,几乎游历过大半个山河,不想沈昱也不遑多让。
沈昱笑着摇头,“师妹说笑了,我不过是在地方志上看过有关文山县治理沭水的记载。文山县据于辰巳,常年气候温和,本是风柔物熙之地,却在三十年前突患水灾。”
方宁被沈昱所言勾起兴致,忍不住问:“这是为何?”
“当时文山县绵雨不绝,但地方官员安逸使然,亦不曾重视水利,等他们意识到恐有水患时早已来不及。”沈昱说着抬头指了指天,语气微忡,“天意难测,任何看似安全的地方都有可能爆发预料不到的灾难,师妹不是比我更知晓个中道理。”
三人已下马入城。此时日头正盛,市井喧嚣,热闹非凡,到处都是人间烟火气,完全看不出曾害过水患的痕迹。
方宁想到两人一路走来的遭遇,总是安危难测,心绪有些不宁。
邵夫子不愿看两位师侄愁眉苦脸,用空酒壶佯敲了下方宁的额头,“年纪轻轻唉声叹气作甚。走,师叔要带你们去的好地方到了,正好去去你们心中愁丝。”
“什么好地方?”方宁抬眸望去,闹市中,一座气派的戏院矗立其间,白瓷串脊,绿琉盖顶,飞檐刻画,翘角悬铃。虽无瑞兽充顶,然构架奇巧,庄重不失典雅。
“坛华戏院?原来这就是师叔说的‘大饱耳福’。”方宁眼中露出兴味,立即拉上沈昱跟着邵夫子入内。
甫一踏进院中,戏曲声、叫好声便争先恐后涌入耳中,还不待细看装饰绚丽、彩雕密集的戏楼,又隐有酒香、花香覆鼻,令人瞬间沉浸其中。
戏台上,悠扬的古筝声缓缓流淌,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唱腔,一名青衣缓步而出,眉如远山,眼若秋水,身着羽衣,步步生莲。她轻启朱唇,唱的是那悲欢离合,道的是那红尘岁月,字字含情,句句入心,令人忘却尘世烦恼。
一曲毕,余音缭绕,台下满堂喝彩。
方宁意犹未尽,感慨道:“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。师叔,这里的戏曲确实精彩绝伦,勾人心弦。”
悠扬婉转的戏曲勾起了邵夫子尘封多年的回忆。他依阑畅饮,脸上还挂着沉醉之色,笑道:“那是自然,文山县号称‘戏曲之乡’,大小戏院数不胜数,唯有这坛华戏院声名远播、传承至今,自是有其独到之处。”
沈昱忆起书中记载,道:“不仅如此,文山县三十年前的水患,也是坛华戏院地位高涨的缘由之一。”
邵夫子点点头,“沈师侄所说我也曾有耳闻。”
看着打哑谜的二人,方宁好气又好笑,“我的好师叔、好师兄,你们可别卖关子了。”
沈昱不再逗方宁,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,“当年坛华戏院的青衣台柱凤青颇受文山县某位富绅喜爱。富绅想纳她为妾,但凤青不愿,深受其扰。水患发生后,百姓四处逃难,凤青和部分百姓逃到富绅占据之地,富绅却不肯接纳他们。富绅身边带着家兵护卫,人强粮足,众人抵抗不过,只得苦苦哀求。”
“眼看水越漫越高,甚至有幼童饿死、淹死,凤青以身为‘饵’,主动委身富绅,换取百姓们的喘息之机。水患结束后,凤青与富绅都不见了踪迹,有人猜测风青已死。当时获救的人中有几位书生,他们感念凤青大义,写了不少文章赞扬凤青,还号召当时被救的百姓主动修缮坛华戏院,坛华戏院就此一跃成为文山县最有名的戏院。”
一间戏院背后竟藏有这般过往,不待方宁应声,身旁一位老者忍不住道:“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知道这些陈年旧事。”
方宁看这位老者慈眉善目、天庭饱满,便知是位有福德的,讶异道:“老先生何出此言?”
“因为你们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老者摇着手中的蒲扇,缓声道,“坛华戏院虽因此名声大噪,但失了台柱,风头过盛反让坛华戏院名不副实、渐渐沉寂。后来,无人再宣扬此事,知道这些往事的人便越来越少了,直到坛华戏院培养出了新的台柱凤声,才从下坡路往回走。”
老者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,叹了口气,惋惜道:“只是凤声已经不再登台。姑娘你是没听过凤声唱的曲,那才叫真正的‘人间能得几回闻’呐,跟当年的凤青比起来也毫不逊色。”
方才台上那曲已叫人流连忘返,方宁想象不出若是凤声登台又该何等震撼,遂忍不住追问其中缘由。
“这倒算是一桩广为人知的旧事。”老者压低声音道,“两年前,凤声受邀去闻太爷府上唱戏,不料府上意外发生大火,凤声为救闻太爷的千金容貌尽毁,之后就再也没有登过台了。”
方宁三人听后唏嘘不已,“确实可惜,也不知这凤声现下是何光景。”
“老朽也不清楚,只知他早已离开了坛华戏院。不过他救的可是闻府千金,想必闻太爷必会厚待他。”老者顿了顿,迟疑道,“外人都传他此举是为了傍上权势而为之,在我们看来他是失了立身之本,谁知他是不是得偿所愿了呢?戏子毕竟是下九流,如有出头之日,谁又愿意给人卖笑卖唱?”
这番说辞不无道理,方宁不禁叹道:“台上风华绝,幕落伶人孤。”
“是哩!”随着戏院曲终人散,老者也哼起了调,没入了离开的人群之中。
既已过足了戏曲瘾,方宁三人也不再逗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