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第45章 体面(2 / 2)戎马关山首页

他个不高、身材精瘦,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补过多少回了,就连头上束发的巾带都是用草茎编就的。

然而即便如此,他与他家人身上的衣物仍然是穿得整整齐齐的,一头黑白交错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。

小孩子身上的衣服虽旧,也极不合身,却也是干干净净的。

就连一家人脚上脚穿的草鞋,他也编得很好,不大不小,正好合脚。

精瘦的男人肩上挂着板车绳,他弓着腰,像牲畜一般驮着板车,奋力地往前走,他把腰弯成了一张弓,头几乎垂在了地上。

同样消瘦、满脸风霜的女人在他后面用肩膀顶着板车上的货物,竭尽全力地往前推着,用她那柔弱却坚韧的肩膀,为丈夫减轻压力。

车上堆着他们全部的家当,几床旧被褥,一只五六种木头拼接起来的旧箱子,还有些衣物、粮食和煮饭用的铁锅。

板车四面用箱子、被褥等物围起来固定住了,中间,则坐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,男孩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穿着肚兜,已经睡熟的婴儿。

那婴儿的肚兜上,用红花染就的麻线绣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,看起来,应该是个女孩。

三个人默然无声,看着一家人远去。

“驾。”

黎朔忽然间抖了抖缰绳,驱马上前去,他追到那家人身边,往那小孩怀里塞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。

“公子!这使不得!”男人忙惊慌道:“如今这世道!大家都活得艰难!公子你还是……”

“这些钱我用不着,留着也没用。”黎朔道:“你们拿了去,好好活着。”

说罢黎朔不等男人说话,骑着马转身走了。

男人跟女人不知该如何感谢黎朔,只得走到板车后,对着黎朔磕了几个头。

黎朔面无表情骑着马回来,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。

三个人骑着马围着洛阳转了一圈,连日来的大雨让护城河的水位大涨,此时水流湍急,已经没过了河岸。

姜黎对着护城河出了会儿声:“下了这几日大雨,想来洛河水一定也大涨了了。”

徐凤鸣听姜黎一说话,便知道他在想什么:“灵山外就是洛河,我们去看看便见分晓。”

徐凤鸣所说的洛河,非彼洛河,此洛河是洛河支流,故此也得名洛河。

说是支流,但其实这河自洛阳城到洛河全长几十公里,宽两百米,是几百年前,姬家祖先从洛河引过来的人工河。

这河绕过灵山,从灵山脚下蔓延而去,几百年来无数支流自洛河分流而去,密密麻麻、如血管一般盘根错节,盘桓在洛阳城外方圆近百里,灌溉着洛阳的万亩良田。

三人还未上得灵山,便听见了山后如雷霆一般的流水声,姜黎笑了起来,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笑。

看来老天爷还不算太缺德,到底给他、给大晋留了一个体面的退场。

三人上得灵山,只见洛河水位暴涨,灵山下水流湍急,壮阔的洛河如发怒的巨龙一般,万顷河水争先恐后、咆哮着奔腾而去。

“凤鸣,你说,”姜黎看着那奔流不息的河水:“以管先生跟尚大人的本事,三万人,对百万军队,能坚持多久?”

徐凤鸣也看向那滚滚不尽的大河,闻言道:“以先生跟尚大人的本事,半年有余。”

“半年太久了。”姜黎抬头看了看天:“到得那时雨季都过了,咱们得天独厚,碰上了雨季,今年又是几年难得一遇的多雨年,我觉得……”

他说着话,突然转向黎朔:“倘若我让你将整个洛阳城地底挖穿,又要砍伐树木,截断洛河,最后改变洛河水流,要多久?”

黎朔思忖片刻:“最少要一月。”

姜黎想了想,问:“那若是只挖空王宫方圆十里呢?半月能行吗?”

黎朔这次沉默得稍微久一点:“行。”

“那么好。”姜黎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:“凤鸣,我觉得,管先生跟尚训其实不用坚持那么久,半个月足够了,你觉得呢?”

徐凤鸣沉吟片刻,笑道:“三万人,在百万雄师的围攻下坚持半月,其功绩已经能载入史册了。”

安阳大战前一日,尚训跟管少卿收到姜黎密信。

当天中午,安阳郡守尚训,带领一支骑兵,主动出城迎战。

晋慧天子四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,安阳大战正式开始。

自大战开始,各位大人们索性不回家了,全部跟姜黎一起守在王宫,听安阳城源源不断的战报。

大战第一日,安阳郡守尚训率八百骑兵出战,歼敌两千,伤亡三百。

第二日,安阳郡守尚训率两千骑兵出战,歼敌一万,伤亡一千三百一十五人。

第三日安阳郡守率兵一千出战,歼敌三千,伤亡三百六十五人。

第五日率兵五千,歼敌三万,伤亡八百一十二人。

第七日,五国同时发起冲锋,安阳郡守率兵两千,歼敌一万五千一百五十八人,伤亡六百六十七人。

第十一日,五国大军攻破东城门,尚训率兵拼死抵抗,最终将乱军赶出城门,安阳郡守尚训,不慎中箭,身亡。

晋慧天子四十一年七月十日,安阳郡守尚训,殉国。

七月十三日,各国大军再次发起攻势,京麓学院祭酒管少卿,带领安阳守军,及京麓学院学生共一万五千五百一十四人防守。

“管先生带领安阳全城军民,及京麓学院全院学生防守。”斥候跪在地上,双眼通红,哽咽道:“目前战况激烈,尚未有胜负……”

宫殿内落针可闻,安静得可怕,只余众人的呼吸声。

所有人都默默地,无话可说。

“知道了。”姜黎疲惫地说:“退下吧。”

“是。”斥候退了出去。

姜黎似乎很疲惫,他捏了捏鼻梁,随后起身往殿外走去。

傍晚时风尘仆仆的黎朔回了王宫:“殿下。”

姜黎站在廊下负手而立:“还要多久?”

黎朔:“三天。”

姜黎:“好。”

黎朔又走了。

此时一阵轻风刮过,檐角上挂着的铜铃轻微晃动起来,铃声与花园里鸟儿欢快的声音交相辉映,一如八百余年前,洛阳王宫初建时那般清脆悦耳。

“凤鸣,时间差不多了,你该走了。”姜黎望着那历久弥新的铜铃:“我派人保护你回宋国吧。”

徐凤鸣也看着那精美的铜铃,说:“时间还早呢,姜兄,你放心,我惜命得很,真遇到危险,我一定会第一个走的。”

姜黎失笑,他侧头来看着徐凤鸣:“真的?”

徐凤鸣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

“好吧。”姜黎说:“到时候我不一定顾得上你,你一定要记着你今日说的话,一定要走。”

徐凤鸣:“好。”

七月十五日,安阳传来战报。

“报——!”

斥候一骑绝尘,骑着马冲进洛阳:“五国大军攻破安阳城,京麓学院现任祭酒管少卿、京麓学院全院师生以及安阳城全城百姓,无一人临阵退缩,尽数在与乱军搏斗中壮烈殉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