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几日,沈从之在英皇道租了一间房,带小玉搬了过去。
此后苏青瑶每逢双日,下课后,便会开车去那里辅导小玉功课。
那是一栋四居室的公寓,约莫有苏青瑶公寓的三倍大。父女俩各一间卧室,一间盲肠似的厨房,贴有青白瓷砖的手术台似的浴室,还有狭窄到只能容纳一人站立的阳台,算是香港特色。
搬家那日,苏青瑶与徐志怀来帮忙。徐志怀皱着眉头数落沈从之,叫他租大点的公寓,毕竟带着孩子,手头紧可以问他借。沈从之低头笑笑,无声婉拒了。这些年他欠了徐志怀不少钱,从银元借到法币再到美金,始终没能还清。
一个鳏夫,膝下一个女儿,肩上四个老人,稍微有点积蓄,老天就会来对付他,让他莫名其妙的花掉。
这天,苏青瑶侧身挤在桌边,批改小玉的作业。屋内啪嗒啪嗒响,是绒线拖鞋拍打地板。少女坐累了,在屋里来回走,脚步很痛快。在这之中,逐渐又响起了另一重富有节奏感的声响,是沈从之在敲门。
他拎着茶壶进屋,见此情景,怪了句:“小玉,怎么光顾着玩,也不给嬢嬢搬张大点的椅子。”
“不碍事,”苏青瑶忙说。“这样坐刚好,挺宽敞的。”
有了苏青瑶撑腰,小玉撇嘴道:“啊呀,爹,你快出去、出去,少来管我,我好得很呢。”
沈从之无可奈何地摇头,上前给两个空瓷杯续茶。
斟满,他又道:“对了,苏小姐,霜月托我找几张读书时的合照,想借去复印。但我最近有些忙,您要是方便的话,可否帮忙带一下?”
苏青瑶当然点头说好。
待下课,她转去找沈从之。
主卧不大,但陈设少,显得清净。
沈从之从床底的皮箱取出一本厚实的红皮相册,打开,一页页揭过。苏青瑶站在一旁,不禁多看了两眼。揭到某一页,是一对新人在牌匾前的合照。新郎官是沈从之,着西装,左手拿毛毡帽,右手挽着新娘。新娘子是个扁圆脸,戴圆框眼镜,头顶是鸡冠似的半弧花环,花堆得很密,蓬蓬的头纱一直垂到脚踝,身上穿缎面旗袍,裙摆刚过膝,应是粉红色的。苏青瑶小时候见过,是那时流行的新娘嫁衣。
沈从之察觉到身旁探究的目光。
他侧过脸,指着笑靥如花的女子,介绍道:“阿沁,我的内人。”
苏青瑶曾听徐志怀提过几句,说沈从之结婚很早,与发妻门对门长大。不幸的是,她在小玉出生后每两年,就因病去世了。
怕触及他的伤心事,苏青瑶颔首不语。
相册翻动,下一页是夫妻二人在照相馆的合照,背景布是摩登的西洋公寓,前头摆着两个中式的花几,放盆栽花卉。沈从之是衬衫配直筒裤,穿着皮鞋,一派学生气。女人仍戴着圆眼镜,但剪成了短发,穿着两截式的倒大袖与筒裙,刚好与之相配。
“这是大一升大二过暑假,她来上海看我。”沈从之轻声说。“我家境不好,能去上海赴考,靠的还是阿沁的嫁妆。所以考中后,口袋基本就空了,得到处找兼职养活自己。大一那年的暑假,承云给我介绍了一份洋行的零活,我就没回家,留在上海打工……”
“那时候从资州到上海,得先坐马车到重庆,再坐船到汉口,然后是几天几夜的火车。很辛苦,也很危险。可她还是来看我了,一个人。”他声音愈发轻了。“我那会儿也年轻,心气儿高,非拽着她去照相馆留念,跟她发誓毕业后进交通部当工程师,谋个一官半职,让她享福。当年做工程师也的确是条很好的出路,没想到后来……”讲到这里,他顿了顿,然后是复杂的一声笑。“说来好笑,当年为了在阿沁跟前显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,我可劲儿让她花钱、买礼品带回家,给家里的长辈。等她走后,我穷得吃不上饭,还是霜月救济的我。”
苏青瑶低眉,体贴得微微笑一下。
沈从之继续翻相册,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在指腹划走,布衫、筒裙、两件式马甲、曳地长旗袍……最终停在女人端坐在太师椅,两手怀抱满月婴儿的瞬间。
“阿沁很聪明,也比我能干得多。”再开口,他看向苏青瑶,笑是苦的,眼睛也是苦的。“苏小姐,你说要是当初换成她上大学,没准她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那个。”
苏青瑶听闻,心顿时胀大了,胀得有几分难言的阻塞。
或许吧……可成就一番大事业,哪有那么容易?
她咽一咽嗓子,劝慰道:“沈先生,即使您想……那时候南方又有哪所公立大学会收女学生?就算奇迹发生,她斥重金去读了教会大学,二十年前的社会又愿意给她一份体面的职业吗?您毕业了,能进交通部当工程师,而她要想做政府职员,除非一辈子不结婚生子,否则就立刻辞退。谁也料不到后来大学会集体开女禁,谁也料不到后来女人也能独立出来谋求一份职业。这都是……没办法的事。”她话音说得很低,很慢,嗓子沙沙的,是想到了自己。“沈先生,你已经尽力了,不要把命运的无常都归咎到自己身上。我想阿沁小姐也是,她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。”
沈从之垂眸,目光回落在相册。
他默想着苏青瑶的话,许久,叹了声:“是啊——就是不公平的,这个世界。”不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相册再度被翻动。
翻完了阿沁的相片,后头便是他们大学时期的照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