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邑。
出城向东,碧波荡漾的湖边座落着雅静至极的宫殿。
这座宫殿紧邻泗水亭,名为沛宫,是刘邦打败项羽之后为自己修建的行宫。
半年前,刘邦很是想念自己生活了半辈子的故乡,于是不顾刘盈阻挠,带着同样老态龙钟的卢绾等沛县甜不辣到此居住。
虽然他那些依旧居住在沛县的老相识都已经逝去,但他作为传奇皇帝的故事,一直流传在丰沛之地,而且会永远被人们铭记。
因此,这半年来,他每日的消遣,就是将那些知道他故事的人叫入沛宫,管吃管喝,临走还有礼品相赠,为的就是从别人的口中听一听自己的故事……
清晨,当萧瑟的秋风吹过湖面,拂在泗水亭中刘邦亲手种下的那株槐树之时,微黄的叶子悠然落下。
刘邦盯着地面的枯叶看了许久许久。
然后,他抬起头,不容拒绝的对身边的卢绾等人说道:“走,立刻回宫!”
卢绾皱眉,有气无力的问道:“回哪?我们不就在宫中吗?”
车厢门打开,最先出来的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。
不只是女人在哭,男人也一样。
“说了让他呆在长安,非不听,非不听……”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而在最后,才是刘炎、刘启、刘德等刘氏三代目,以及人数更加庞大的刘氏四代目。
“太上皇归天了……”
这是一首《国风·郑风·出其东门》。
但戚姬浑然不知。
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语气也带着几分哽咽。
“那时候我也是傻,你们爹是个大骗子,还在外面有私生子,可我居然还是嫁给了他……”
但,真的没有吗?
吕雉环顾四周,招招手示意刘乐到她身边来。
因此,刘邦始终注视着他。
“都给我闭嘴!”
他们,正在送别一个伟大的帝王。
长乐宫。
吕雉缓缓走了过来,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刘邦皱在一起的眉头。
吕雉的视线越过刘乐,盯着刘盈:
“我知道。”
仿佛那个被说‘身体不好’的人和她没有太大关系一样。
吕雉本想说些什么,但最终一言不发。
“说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……”
残阳斜斜挂在天边,染红了刘邦没有半丝血色的脸庞。
卢虞搂着他的手臂,轻声说道:“陛下,不会有事的……”
只是阳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更加苍老。
渐渐地,他昂扬的脑袋开始低垂,呼吸也变得很慢,很长。
猛然间,卢绾内心升起几抹不祥的预感。
“还有,下辈子,乃公还要娶你!”
刘盈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针落可闻的寂静中,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响起。
“哎……”
他微微侧过脑袋,看着始终蹲在他身边的刘盈:“闲着无事,给我讲讲你那庞大的帝国……”
刘乐快步冲到刘邦身侧,蹲下,握着他另一只手掌,放声大笑。
刘盈大步走了过去,蹲下,握着刘邦冰凉且满是皱纹的手,回头说道:“医生、医生呢?”
刘邦缓缓摇头,轻声说道:
“别费劲了……”
卢绾悚然一惊。
吕雉瞪了她一眼,最终只是轻轻替她擦拭掉了脸上的泪珠。
那个世间唯独欣赏自己,自己也愿意让他欣赏舞姿的人就要不在人世了,此时不跳,更待何时?
哪怕,脚底磨破,血流满地!
渐渐地,太阳缓缓落下,余晖给远处巍峨的秦岭镶嵌了一道金光闪闪的边框。
“乃公这个年纪,早就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……”
刘盈这才恍然大悟,点点头:“请。”
悲伤的情绪蔓延开来。
刘邦也在此时望了过来,昏黄的老眼中满是浓浓的眷恋、不舍,以及惶恐……
他虽然声音沙哑,但却没有一刻间歇。
舞美歌甜。
刘盈愣住:“什么?”
毕竟泗水亭也在沛宫的范围之内。
刘邦脸上浮现几抹笑意。
“臭婆娘,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装腔作势……”
但站在旁边的吕雉却黑着一张脸。
很明显,这首诗经有故事!
刘盈左看右看,心中有所猜测。
“大汉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,别让你父亲看不起你!”
刘盈站在没有一辆列车,没有一个旅客的月台上,身边站着诸如吕雉、戚姬、赵子儿几个太上皇妃,以及卢虞、窦漪房、许负等嫔妃。
刘乐撕心裂肺的哭喊了一声,想要冲过去,但却被吕雉死死抓着。
刘邦就坐在上面,歪着脑袋,一动不动,身体被绷带固定在椅背上。
刘邦突然说道:“好想再看人跳支舞呀……”
刘邦微不可见的点点头。
“你父亲最爱你了,等过一会见到他的时候,你一定要笑给他看!”
忆昔去年春,江边曾会君。今日重来访,不见知音人。但见一抔土,惨然伤我心……此曲终兮不复弹,三尺瑶琴为君死!
……
戚姬越众而出,脸上挂满泪痕:“陛下,让臣妾为太上皇跳最后一支舞吧。”
刘邦轻声呢喃,但那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。
毕竟,那是将他捧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大父!
刘邦摇摇头:“不是这里,是长乐宫!我要回去,我,可能要走了……”
“所以,我永远不会死亡……”
刘盈脸上满是泪水,但还是努力咧开嘴,露出八颗晶莹洁白的牙齿,完成了一个和哭差不多的笑容。
“真美啊……”
戚姬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,只是不断地挥舞着袖子,婀娜起舞,只穿着薄薄裤袜的脚底很快被磨烂,隐隐有鲜血流出。
于是,哭泣变为啜泣,反而显得更加压抑。
刘盈本以为戚姬会就此停下来。
他颤颤巍巍站起,握着刘邦满是皱纹的大手:“好、好,我们马上就回去!现在就回去!”
但笑声中却没有丝毫喜悦,只有化不开的悲伤。
“少说些那些不可能的话!”
“如果你的笑容能够再好看一些就更好了……”
她只是自顾自的跳着舞,大声唱着歌。
刘乐心乱如麻,频频点头,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还有你,不准哭明白吗?”
“第二次,是当人下葬,孝子贤孙在一阵吹吹打打中,将棺椁推入墓穴,这是社会性的死亡……”
于是,刘盈开始絮叨起来。
“吃了吗?”
“笑一个……”
寂静无声的月台上,顿时响起几声很是压抑的哭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