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别尔跟随国王的脚步一路往西。没有侍卫随行,他们绕着雨后鹦鸟啁啾的雷杉林走了几圈,时间临近中午,才折返回山脚下的营地。
善后工作悉数安排妥当,索恩与梅拉已经先一步回到驻扎地歇脚,从远处望见,两人正坐在燃烧的火堆旁边啃食苹果,并与几名勘测人员交谈。
地质检测稳步推进,他们考虑用金属混上波兰特水泥加固大矿区的板岩结构,以此彻底封死塌陷坑及北方数个灌水口。
迪斯特什在侍官的簇拥下走近,谈话声立即休止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。
“探测工作可有什么进展?”国王负手发问。
“按预定计划进展顺利,只是……”勘测员面面相觑,“西北方出水口的加固作业已经完毕,我们按计划把探针和手提式窥测仪器送入水底,起初,仪表盘上的数据显示都属正常,但就在刚才,表盘突然失灵,我们紧急将探针回收,竟发现……打捞出了古怪的东西。”
上午,日光还没转到人们头顶上,几名士兵合力拉拽架在树枝上的动滑轮组,试图从灌水口回收探测器。把探针拖入地底的力道过于沉重,一吊上来,树枝便不堪重负地折成两半。
“什么样的东西?”国王追问。
测算员抽出刚洗印好不久的相片:“一具干尸。”
通体黢黑,四肢修长,脊背蜷曲,双臂在胸前交叉,如果完全站直预估有近两米高。
探针跟树枝同时“当啷”落地,咸水滴落。
士兵们打捞上来的干尸形如枯槁,全身都裹在泛黄的布条里,布料与干瘪的皮肤被咸水浸湿,又重新风干,呈现出异常油润的色泽;锁骨正中心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空洞,水中析出的结晶在空洞里蔓延、风干,使其整体形成了一块微缩的红色晶体溶洞,能从这头望到对面的扭曲风景,而本该有头颅的位置则空无一物。
“你们在下面可曾见过照片上的东西?”迪斯特什侧过身,询问巴别尔。
“没有。”
他于是吩咐道:“用软罩秘法裹起来,装车带回布拉泽去,任何人不宜过多接触。”
几名勘测员收起记录簿,着手去办。
“陛……父亲,”梅拉把手里的苹果背在身后,主动汇报道,“先知的情况目前完全稳定,已经对伤口进行清创缝合,并无大碍。只是,毒素阻碍了疗愈秘法发挥效果,康复时间不会短。”
国王略带笑容,点头示意,目光转向一旁的红发骑士:“都清理干净了吗?”
“是,父亲,”索恩咽下嘴里的食物,潦草地擦了擦嘴,把剩下半个苹果抛给趴在一旁小憩的猎犬,“留在灌水口附近的那头野兽我也一并处理掉了。”
“那里位置偏北,离一座远近闻名的湖泊不远,我顺路去了一趟。”他边说边俯下身,拎起脚边的箭囊,里面没有箭矢,而是插满了白色的鲜花,“绿松石湖畔长着许多白水仙花,模样与布拉泽境内的大不相同,我便想着带几束回去,做成干花保存下来。”
索恩从箭筒里抽出一支未完全盛开的水仙花,旁若无人地摆在迪斯特什面前,笑得灿烂。
雨后花朵的清香顿时飘散出来,国王捏过那支花。他没有戴手套,花茎在他手里快速枯萎,不一会,水分便彻底干涸,轻轻一捻就整根化作齑粉,被风吹散。
索恩把箭囊搁置回去,似乎对此见怪不怪:“水仙的香气有安神功效,我也托军医给安德娜表姑送了一些,但愿她早日康复。”
结束事务方面的协调与沟通,他们便开始商量着在火堆旁边共进午餐,烤制一部分打猎的收获,犒劳猎队与驻扎维也纳斯西郊数月的骑士队伍。
外乡人试图先一步脱身离开,却得到挽留。索恩邀请他与猎兵的队伍同行回城,梅拉则细心地打算为他提供一件厚外套,过程中,迪斯特什并未表态。
军厨摘走编织筐内的小型猎物,带到空地上统一剥皮清洗。预备返城的军士则将囤积起来的果实捣碎,倒进桶里,与御寒的烈酒相掺,果汁能稀释酒精的气味,他们以此逃避斥责。
“陛下!”
吊桶里的热水刚滚沸,一名信使便快步跑上前来,他从营地外来,气喘吁吁,似乎已经寻找国王多时。
“维也纳斯郡的政务负责人,在主营帐处等候许久了。”
于是就地进餐的计划被推迟。
主营帐位于营地中央偏后,标准的八角帐篷,容量为所有帐篷当中最大。一名人类女性正站在紧邻门口的置物架旁。
她四十岁左右,长发扎起,衣着朴素,略有些驼背,神态则显得精干。她旁边跟着两个估摸是工农阶级的男人,戴贝雷帽,穿着打补丁的布马甲,卷起袖子,赤裸的小臂上都有不少伤痕。
女士掏出口袋里的怀表,快速看了一眼时间,又紧盯着帐篷拉下的门帘,显得坐立不安。
两名持枪侍卫守在卷帘外,影子投映在篷布上,纹丝不动。
她长呼出一口气,忽然,门外的光线影影绰绰变化起来。
一名侍官掀开门帘,横向迈出一步,为尊贵者让道。
迪斯特什快步而来,长发与披肩扬起。两名骑士紧随其后。
而后,巴别尔也一并走进了营篷。他与恭候多时的郡长对视一番,彼此点头示意。他记得她,落脚维也纳斯的那半年里,她和她的女儿对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照顾有加。
国王瞥了郡长一眼,解开披风的搭扣,使其落到身后的侍官手中,神情看似漠不关心:“我不认得你,梭特·缪尔黑德(Sort Muirhead)在哪?”
“……他过世了,死于心脏衰竭。”郡长的两只手在背后互相紧握,回答有所保留。
“你是他的女儿?”
“不,他女儿也过世了。”
“我想知道你身上还流着多少来自缪尔黑德一族的血。”他并不想知道,只是在施压。巴别尔凝视着地面想。
“我的名字是哈丽特·W.高尔(Harriet Willock Gaull),跟一个死于新历712年(今992年)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。”郡长的语速变快了,似乎难以忍受这般荒谬的质询。
“那么你为何而来?所求何事?”国王坐在了他常坐的那张椅子上,养子女分别立在两侧。
“……”郡长哈丽特垂下的眼珠左右晃动,谨慎斟酌着措辞,“维也纳斯的居民饱受摧残与折磨数年之久,您在放任那些雇佣兵跟医学家肆意妄为多年以后,终于肯造访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。我来这里,是代表全郡人向您询问:您是否至少应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?”
迪斯特什哼笑一声:“解释?你们需要的是一个保证。我可以承诺,今后不再有罪人被流放至此,前提是,塞珀斯集会的议会长引咎辞职,并将我要的东西呈送给我。能做到吗?”
“……”他甚至还要提些要求出来讨价还价。不切实际的蛮横要求堪称不可理喻。哈丽特咬住了后槽牙,双手在背后紧攥,“责令现任议会长引咎辞职?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。”
“奥尔梅克是片独立土地,凭什么给布拉泽上供?”她身后的郡民咬牙切齿地小声嘀咕。
“窃窃私语、含混不清,无礼至极。”国王严苛地训斥道,竖立的瞳孔收缩成笔直一条线,“张开你的嘴,卡坎的信徒,把你要说的话送进我的耳朵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