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历九九二年八月十二日,上午十点左右,国王从西矿山的圣哉骑士团驻扎地侧向出口离开。他借散步之由派走侍卫,遣散了随从,披上斗篷,只领一名外来人跟从,向着矿山西侧的树林深处走去。
雨后的林地逸散出清香,日照致使气温与湿度上升,潮湿的空气鼓胀似的紧紧贴住皮肤,每走一步动作都不自如。
“你此前提到‘玛纳’。”
迪斯特什先开口道。
两双靴子一前一后,踩在铺满落叶枯枝的泥土地上,响动不断。
“如此说来,拉铎的子民在矿山底下修筑城市,倒并非是疯癫之举。他们曾染上的‘疾病’,若真如你所说,使血液褪色、寿命延长、无法孕育后代……那实则不是一种病,他们当时将蜕变成眷属。从人类,蜕变成‘阴影之神(玛纳)’的第三眷属。”
——第三眷属。
巴别尔注意到这个数词。
“绝大部分旧神都有眷属。阿维斯羽人是图潘达克提鲁斯(繁殖之神)的拥趸;戈德洛斯(战争之神)曾受泰坦斯侍奉;而诸神,都是生机(神主尤德)的孩子。
“蛇人均为玛纳的子嗣,但他们无神庇护,本无信仰,只信奉一个由自身文明捏造而出的神只,即为卡坎。”
北风吹散了萦绕已久的雾气,林地的本来样貌得以显现。
两人扶着树干走下矮坡,正在树下取食的啮齿动物受到惊吓,立即从嘴里倒出食物,钻入了坡下的洞穴里遁走。
“塞珀斯从不认为自己和神主之影(玛纳)相关,与之相反,一些流窜于布拉泽联邦之外的古典教派,却对这个一生下来就死去的神青睐有加。
“在那场死斗、晕轮之战前夕,或许是受到尤纳教信奉双生子神的影响,一群猎杀野兽的奥尔梅克人类潜入这片土地之下,在那座你们曾去过的溶洞里触犯了禁忌。”
国王的靴子在土地上踏了两下。
“他们刻下‘年轮’,‘年轮’是对生机的计时,他们因而成为了玛纳的第二眷属,这是最大的错误,促成了灾难的开始。”
千年前,一批猎杀野兽的人类——“讥命”的猎人,在溶洞里触犯禁忌,在南方的血肉祭坛上试图召唤“大主”玛纳。然而仪式并不顺利,只导致了两个结果:第一,“年轮”诅咒诞生;第二,“讥命”全军覆没。
他从地下读到的历史,在迪斯特什口中被与更多信息串联起来,前因后果变得更为清晰。
“通过献祭血肉举行呼唤仪式并不正确,只有‘潮汐圆盘(月之神)’这样苍白的骨骸才渴求血滴滋养。恩赐倒错,就成了诅咒。”
巴别尔跟在他身后听着,对照前后得到的信息进行思考。
诅咒。“年轮”符纹对猎人们以及拉铎人降下的诅咒,实际上是玛纳本应对塞珀斯人降下的恩赐。“讥命”与拉铎,玛纳倒错的第二与第三眷属,前者暂且不论,拉铎所患上的疾病——血液腐败产生毒性、长生不死,其症状和巴别尔自己的现状高度相仿,实在令人费解。
而更令人称奇的是,他异变的血液似乎同时与另一名旧神相关,能够开启“玷污与祭祀之神”所代表的门扉,“蠕动濡湿之门”。这也是他掉入奥普拉的契机。
外乡人正陷入思考,国王的脚步却停了。
“现在,说回那群怪物。”迪斯特什回身面向巴别尔,身高优势使得他仍然居高临下,“暗物质怪兽从大陆边缘的裂缝中进行渗透,然而它们寸步难行,悉数被圣哉骑士的远征军围堵扼杀在前线。那么这两头被我杀死的怪物又是从何而来?”
“也许是漏网之鱼。”巴别尔回答。
“还有呢?”
他保持沉默。
“教会的劣种将两头怪物引到奥尔梅克,他们有繁殖的方法。”国王扭转话锋,“多加留心,异乡的流民,邪主的宠物恰如祂的仆从一般难缠,会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你面前。”
“先兆教会,他们信奉的是阿戈斯?”外乡人问道。
听到这句话,上位者把眼睛闭了起来,不再看他,那副始终无懈可击的表情里显出了露骨的嫌恶。
“不,实为谬论。阿戈斯是旧神之一,即便在堕落后被流放‘叵塞’,也仍有基于秩序塑造的神格,不会与混沌为伍。”他说话时的鼻腔共鸣加重,“而先兆教会,主教与骑士长同样癫狂,愚昧、执拗、违背人理。他们信奉宇宙,信奉吞噬和同化万物的黑暗物质,并将之具象神格化,称为‘死雾与邪灵之主’。”
那就显得奇怪了。外乡人想。耶谢尔曾称先兆教会是“阿戈斯的教会”,既然同样信奉普拉俄科斯诸神,且作为“尤纳教现存的两大派系之一”,那名懂巫术的拜环教徒没理由犯这种低级错误。
“邪主即为混沌。提防任何没有实体的生命,警惕那些耳语,他们是混沌的‘使节’。”
国王掸落斗篷上的树叶,继续抬腿向西走去。
“我在禁止信仰宗教的如今破例告知你这些,异邦人,是相信你将有所作为。对一些人来说,人生足够漫长,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,时间不多了。”
外乡人依旧跟在他身后,只倾听。
“幸运的是,你尚有时间徘徊,尚有时间探索这片对你而言尽是崭新事物的土地。人都有迷茫的时候,若你想刺穿那些令你眉头紧锁的谎话,揭露真实,留下来也未尝不可。”
巴别尔抬头往前看。
“到塞珀斯的城市去。”国王抬起胳膊,逆风指向北方,“穿过北部森林,进入遥望谷,悸动郡(斯洛伯郡)就坐落在那里。
“在蛇人的集会里一路向上攀爬。”
他缓缓抬臂往上,攥紧拳头。
“你便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。”
这趟旅途的确收获颇丰,一连串信息,基本明确了血液病源头的指向,理论线索成立,途径仍需要他自己追寻。这颗沙漏状的古老星球之上谜团诸多,真假混杂,而他只需要将与自己目的相关的疑问抽丝剥茧。
现在想来,如果当初不冒险闯入布拉泽,或许几十上百年过去,他都未必能挖掘出这些深藏在沉积岩下层的秘闻,更不会有与一个活着的神交换情报的机会。
然而同时,他也十分清楚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。
“那您呢?您为我引路,是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?”巴别尔注视迪斯特什的背影,语气并无起伏。
“足够聪明。”国王掸落手心里吸光虫的干枯碎屑,“如你所见,蛇人们的执政党与王廷纠纷不断,他们也曾是我们中的一份子,如今却被自己人的固持己见与鬼话连篇哄骗得迷失方向,数百年如一日地执意与我分庭抗争。”
外乡人皱起眉头。
“往事不必再提,你只需记住,唯有攀登上权力顶端,登高远望,一切谎言与骗局方才无所遁藏。”他继续自顾自往前走,没有回头,“我要你进入塞珀斯集会,扼住罗森道尔家族的咽喉,将他从议会长的位子上踢下去,并帮我带回一样东西。一样本就该属于布拉泽的东西,诸神时代的余烬。”
“……”巴别尔思考片刻,“仅此而已?”
国王透过长发间隙斜睨他一眼:“你怎么认为?”
“我认为您要的不止这些。”他迎上那倨傲的目光,用那双毫无光泽的红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脸,“只是带回一样东西并不需要蛇人的议会长让位,您想要的是整个奥尔梅克的控制权,使之回归布拉泽。”
国王听了,哼笑一声:“你的确有一颗审慎之心。只有愚人才会认为权力与财富等同于华而不实,而我能给你的远不止这些。你尽可以提出些要求。”
见外乡人不予回答,他转过身与他脸对脸,又说道:
“你身上的‘诅咒’来自一个已死的旧神,想要解开这诅咒,势必需要另一个神的帮助。憎恨使我许久不曾谈及这层神格,但为了布拉泽的利益,我可以不吝惜手段。
“你进了拉铎的领土,见了他们的仪式,读了他们的知识——兴许你不自知,你已无路可退,即使拒绝接纳王廷的引导与助力,你头脑中的记忆,你的血脉,血液中的诅咒,终归还是会找上你。‘玛纳之眼’始终将视线落在你身上,到那时,外来人,你是否做好准备成为玛纳的‘第四眷属’,日渐从人类之躯里剥离,蜕变成任何不属于人的怪异模样?”
巴别尔陷入长久的沉默。
无法否认,不管是否有悖于常理,就目前的已知情况而言,在他身上发生的异变代表着他即将成为玛纳的第四眷属,是个可能性极大的猜想。所谓眷属的结局无外乎死亡与疯癫两种,而丧失理智,失去自由意志(且不论它存不存在),甚至不以人的身份死去,不符合他对未来宽泛的规划与预期。
与之相对的,帮助布拉泽王廷渗透奥尔梅克的执政党,夺权篡位,如此深入地参与进两国的政治斗争当中,立场倾向性明显,无异于间接在最初收留他的维也纳斯郡背后捅了一刀。
“讥命”的猎人与拉铎王朝并没有机会得到一个旧神的指引。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,他们的癫狂与毁灭似乎就已经是命中注定,未来,灾难或许将要落到他的头上。
对谈进展到这里,情报的交流俨然演变成了一场谈判,而对于巴别尔来说,谈判桌上的筹码还不足够多。
“您为什么信任我?”他开口问道,“我并不属于布拉泽联邦,也不是一个奥尔梅克人,使用我这样一个底细不清的外来人,似乎不是明智之举。”
——除非这是唯一的办法,唯一的途径。
即便“玛纳的诅咒”是目前用来解释血液病的最合理说法,但此前的一切猜想也仅仅止步于猜想。他没有把柄握在迪斯特什手里,要想让他甘愿受到利用,就需要让他知道更多。而对方听出了这层言外之意。
“一个立场中立的外来人,不属于布拉泽,亦不属于塞珀斯,在现如今的局面下正是最大的财富。认清自己的价值。”国王的声音平缓,步履沉稳,“你可以不信任我、不服从我,异乡人,这都被准许。我要你做事,契机也仅限于我不会撕毁自己的承诺,燃起篝火与点燃煤油灯的区别,你于我而言并非不可或缺。但对你来说不同,你的面前只有一条单行道,哪怕线索细枝末节,也势必要往北去。”
很可惜,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如何取舍,答案似乎显而易见。
他们恰好走到阳光下。
“‘太阳啊(Ho Mung),抬头看看天,苏里斯蒙在劝诫牧羊人,是时候回到木屋去了’。”